花石翻飛

 十月 24日, 2015-十一月 29日, 2015

藝術家 / 彭康隆

文字 / 郝譽翔 (國立臺北教育大學 語創系教授)

看彭康隆的畫作，總有曖昧難言的感覺，其實最不宜用文字去指涉，因為只要一經說明，便難免要陷入了言詮，落了實，反倒會失去想像與咀嚼的空間。

這曖昧難言在於他的畫筆總是遊走在矛盾的兩極之間，就像他這一系列作品中所反覆衍繹的主題：「花」與「石」，不也正是處於矛盾的兩極？一柔美，一堅實；一艷香，一沈鬱，一是剎那的綻放，一是永恆的存在。彭康隆依循傳統將它們並置，但卻賦予新意注入情感，結果不僅不顯突兀，反而是彼此之間交融，滲透，有如陰陽的相剋與相生。

也因此每每看彭康隆的畫，總覺得「險」，每一個筆觸都像是在高空之中走鋼索似的，岌岌可危，深怕分寸只要一拿捏得不當，指尖稍稍多使了點力氣，或是筆端大意輕浮了些許，這線條就要墜入塵世間。

但卻也正是這樣的「險」，令人不禁激賞讚歎起來，怎能拿捏到如此恰到好處？那花瓣彷彿是嫵媚多姿的，充滿了盎然的生機，每一縷瓣尖，都在活潑潑地向觀畫之人召喚著，挑逗著，但仔細一看，那花卻又彷彿是早已乾枯萎靡，轉瞬之間，就要隨風凋零，飄然遠去，只徒留下一縷若有似無的，孤冷的香氣。

唯有詫然怔忡而已。所有美到頭來終將逝去的，物之哀。

畫展的主題「翻飛」二字，下得尤其是好。這「翻飛」不只是輕盈，還有紙上線條與墨色的看似有定，卻又是游移莫定，乃至勾引出人的心緒微顫，纖細的情意萬端。你甚至幾幾乎要生出一種錯覺了，誤以為眼前的這幅畫是活生生的，不管是花，是山，是石，是雲，是霧，都像是在微微地抵抗著紙的引力，而欲翩然散去似的，又像是雲破月來的花弄影，就在時間的推移之中，紙上有微風拂過。

空氣颼颼的流動，穿梭在花與葉，焦石與山稜的縫隙之間，一如人的呼吸吐納，雖平靜，又始終不息。

而這也是彭康隆畫作背後所隱藏的禪意，道家思想與東方美學。但他卻另闢蹊徑，而不沿襲傳統水墨畫講究留白的構圖方式。乍看之下，彭康隆幾乎將紙上的每個角落都填到飽滿，恣意狂放，興之所至，筆隨意走似的，但若是細細地觀察，這「滿」卻是由無數的「虛」所串連而成，在每一筆畫之間，都形成了小小的空格與縫隙，從而讓「花」與「石」有了翻飛的餘地，以及可能。

虛與實，動與靜，陰與陽，遂因此在彭康隆的畫作之中和諧地並存，並生著。曾經在學院中接受西洋美術紮實訓練的他，來到中年，終究還是選擇回到了東方的思維，在花石翻飛，明與暗的輪迴相替，流轉不息中，他不僅以此構築畫作，更在這兒安頓了自己的身與心。

文字 / 張國權

從芳蹤處處到花石翻飛，老友彭康隆浸淫這花叢草徑間已有兩年，這段時間他和我一樣都剛過半百，身邊的小事和生命的大事，突然間都變成沒什麼了不起的事，倒不是雲淡風輕，而是自在了，萬般皆自在。

對一個畫家來說，畫畫就是說話，每個畫家都有其獨特的說話的方式。彭康隆作畫叨叨絮絮片片斷斷日日夜夜，像沒到最後不知道結局的長篇小說，而結局如何，其實沒畫完時常常連他自己也不知道。

寫作如此，畫畫更是這樣，即便是細草微風、孤枝暗香、行雲流水，也會突然有意外的轉折，柳暗花明、星垂平野、月湧大江。畫成之時，不禁驚訝自己是怎麼做到的，這般如有神助，且難以複製。

木心說：「雅，是個限度，稍逾度，即俗。逾度的雅，便是不可耐之俗。」過猶不及就是現下多數畫家的病症，或是說工於匠心、流於矯飾吧。

對於這點，狂狷的彭康隆敢作敢為卻又有所不為，顯然他有著自己彆扭的堅持。他畫畫是隨興之所致、率性而為，信筆勾勒、沒骨漬染、清新灑脫、曼妙野逸，不落俗套，自得其樂。

作為一個傳統媒材的水墨畫家，彭康隆卻是非傳統的，我偏愛拿他和奧地利兩位維也納分離派的代表人物－克林姆（Gustav Klimt，1862~1918）和席勒（Egon Schiele，1890~1918）作對照，他們都是畫風獨特，個性強烈，情感豐沛。

我們把100年前的克林姆和席勒這對師徒所畫的花，當作西方的對照組，來看看彭康隆的新水墨。把三人的畫一字排開，你可以發現這三位官能感強烈的藝術家，對花卉的慾望與情緒，有著相近的符碼蘊藏其中，糾結有之、纏繞有之、層疊有之、撫弄有之、風韻有之、春夢無限亦有之……

你看這畫就像張勾魂的花床，眼睛凝視著那花梗時，像是手滑過白皙的頸部，眼光移到花萼、花瓣、花冠，再到花蕊時，就像把臉貼向她的臉，把唇貼向她的唇，把舌貼向她的舌，或是乾脆把臉和唇和舌就貼在她下面……。而這只是前戲，那雄蕊柱頭的頂端滿是急著要從縫裡迸出去的花粉，你在她耳邊輕輕吹口氣，頓時就四散紛飛，滿紙花醉。

而「秀、瘦、皺、透、醜」的奇石，則是他的自我象徵，作為美人（花）的陪伴、依靠，或是堅實的擁抱。堅硬倔強的頑石竟也有其柔情的一面，這是中年彭康隆難得的轉變，也是他對感情的安穩寄託。

這就是彭康隆從芳蹤處處到花石翻飛之所以迷人的地方，看到這樣的畫，你會愛上他。

但是，牡羊座的彭康隆也有著所有藝術家讓人吃不消的個性，臭屁、自我中心、衝動、粗枝大葉、挑剔、尖酸刻薄、情緒化、不爽就飆髒話……。

所以，這句話應該這麼修正，看到彭康隆的畫，如果你不認識他，你會愛上他！